中國科學報記者 田瑞穎
2019年8月的一天凌晨,從實驗室回來躺下沒多久,李潔茜被一陣強烈的宮縮疼醒。她意識到自己處于臨產狀態,趕緊向同事交代完后續實驗,進了醫院產房。不到10分鐘,一名男嬰呱呱墜地。
【資料圖】
生娃高效的她,在月子里完成了準備投給《自然》的論文初稿。但論文后續的發表卻遭遇“難產”:光是過導師這關就改稿近20版,耗時兩年;隨后,審稿人的意見又讓她補充了近乎一倍的研究數據,最終形成了40多頁文檔,回答了70多個問題。
近日,這篇醞釀6年的論文正式發表于《自然》,首次從基因層面揭開了結直腸癌轉移更偏愛男性的秘密。美國得克薩斯大學MD安德森癌癥中心博士李潔茜,是該論文的唯一第一作者。
頂刊“上岸”后,李潔茜收到的微信祝福像過年一樣熱鬧,當余光掃到母親的微信頭像時,她忍不住哭了起來。3年前,母親被癌癥奪走成為她心中最大的遺憾,也化作她畢生與癌癥決斗的堅實鎧甲。
“難產”
臨盆前一天,李潔茜還在實驗室忙碌。然而一路奔跑、“光速”生娃的她,在論文發表上“難產”了6年。
結直腸癌是一種常見的惡性腫瘤,也是“男女有別”的典型癌癥,其中男性的發病率約是女性的1.2倍。
在學術界,生活習慣等外界因素常被視為導致這種差異的原因,比如飲酒、不良飲食習慣等。但排除這些外界因素,結直腸癌依然在男性和女性間存在顯著差異。
李潔茜想做的,就是從基因層面找到藏匿更深的“幕后推手”,這對男性結直腸癌患者的防治有重要作用。有趣的是,這個重要發現卻源于一個“二手”項目。
2017年,在MD安德森癌癥中心讀博士二年級的李潔茜,在輪轉期間加入了由一名博士后主導的相關研究。當時他們發現了一個可能造成結直腸癌轉移的重要基因KDM5D。
由于該博士后需轉回臨床,李潔茜便接手了后續研究。就在研究快要結項時,李潔茜突然意識到接手的一些數據的分析方式存在問題。
眾所周知,Y染色體是男性特有的,但學界對Y染色體的研究常聚焦于其在性別決定方面的作用。
“事實上,Y染色體上的編碼基因可能有更加豐富的作用,尤其在癌癥中,Y染色體基因很可能造成了癌癥的性別差異?!崩顫嵻绺嬖V《中國科學報》。
KDM5D就是只在男性中表達的基因。她敏銳地意識到,結直腸癌轉移研究的數據對比應該在男性之間進行,而此前的一些數據是將結直腸癌晚期的男性患者與結直腸癌早期的女性患者進行對比。
因此,要驗證原來的結論,就必須推倒重來。
幸運的是,李潔茜的博導Ronald DePinho給了她很大的鼓勵。DePinho是著名癌癥生物學家,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美國國家醫學院院士、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曾任MD安德森癌癥中心院長。
李潔茜告訴記者,DePinho支持每名學生有獨立的課題,而這些課題大多是學生自己找到的,對于學生探索失敗造成的“浪費”,DePinho從不過多計較。
在這種氛圍和支持下,李潔茜利用團隊建立的iKAP小鼠模型和患者數據進行了一年多的實驗分析,發現男性結直腸癌患者中的KRAS致癌基因突變,會上調Y染色體基因KDM5D的表達,進而導致癌上皮細胞間的緊密連接結構被破壞,抑制抗腫瘤免疫反應,增加癌癥轉移概率。
雖然DePinho對學生的探索無限寬容,但也是出了名的嚴格。在完成論文初稿之后的兩年里,DePinho和李潔茜一起對項目查漏補缺,光是文章改稿就有近20版。
2021年10月,李潔茜將準備了4年之久的論文投給《自然》,但接下來又是近兩年的改稿。
針對審稿人關于“如何保證動物模型中的研究結果在患者中的適用性”等許多細節問題,李潔茜又補充了與投稿之初數量相當的實驗數據,最終形成了40多頁的文檔說明,回答了審稿人70多個問題。
提出意見最多的審稿人最終認為:“DePinho團隊做出了非常多的努力,很好地解決了提出的疑問?!?/p>
李潔茜(右二)與父母和丈夫(左一)。受訪者供圖
抗癌
無論在同事,還是在親朋好友的眼中,李潔茜都是打不倒的“女戰士”。2018年隨著研究進入關鍵時期,母親被確診為癌癥晚期的噩耗,把她拉至人生谷底。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末,李潔茜正專注地為周一的報告做準備。丈夫劉杰林在接了一通越洋電話后面色凝重,李潔茜的母親罹患膽管癌晚期。
從18歲之后,李潔茜就一直在外求學,從華中科技大學到美國紐約大學,再到得克薩斯大學。榮耀背后是很多留學學子不愿提及的與父母聚少離多的內疚。
作為家中獨女,李潔茜沒有時間崩潰。在安慰完電話一端的母親、努力完成第二天的報告后,她迅速投入到治療方案的尋找中,并第一時間找到DePinho尋求幫助。
盡管竭力控制情緒,李潔茜還是在DePinho面前大哭起來。這一刻,DePinho仿佛看到了當年面對父親因癌癥去世的自己。
DePinho當即支持李潔茜回國看望母親,并竭盡所能地幫她聯系領域內的頂尖醫生。
2018年6月,李潔茜終于回國。聽到醫生說母親的生存期只剩一年時,悲痛之余,李潔茜與丈夫決定盡快生孩子。她希望母親能在有生之年感受做外婆的喜悅。
幸運的是,母親挺過了一年的生存期,不僅當上了外婆,還在國外“照顧”女兒坐月子?!八f她都不相信能做到這些,但是她做到了?!崩顫嵻缯f。
在即將離開美國回國治療前的一個深夜,母親與李潔茜聊到了死亡,希望當那天到來時,李潔茜更容易接受一些。
抗癌的那兩年,李潔茜的母親配合家人幾乎嘗試了所有治療,包括化療、放療、靶向、免疫,任何痛苦都未曾把她的意志擊垮;而父親則白天陪母親治療,每晚給母親按摩緩解身體的極度疼痛。
“母親一直戰斗到最后一刻,積極、堅定的父親也從沒有放棄過?!痹谶@場與癌癥直接交鋒的戰爭中,李潔茜更加明白了所從事的研究的意義,而父母堅韌樂觀的品質成為她攻堅克難的利劍。
歸去來
母親曾說自己的人生非常美滿,沒有遺憾,其中令她欣慰的一件事便是李潔茜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好丈夫。
從本科同學,再到一起赴美留學、結婚生子,無論是在科研上,還是在生活上,李潔茜與劉杰林都是最好的搭檔。
李潔茜目前留在MD安德森癌癥中心作博士后,劉杰林也在該中心讀博,比她晚一屆。他不僅完成了這項研究中自己擅長的免疫學工作,還常在日常交流中給妻子一些啟發,聽她練習作報告。
雖然都面臨科研壓力,但兩人在育兒上十分默契,從未因為誰付出的多與少而拌嘴。2020年,受疫情影響,實驗室對人員數量有嚴格限制,李潔茜便與丈夫輪流半天工作和帶娃。工作效率極高的她,總能在家庭和科研間游刃有余地切換。
在劉杰林眼中,李潔茜不僅對科研持之以恒,對孩子的教育也非常投入。無論是彈琴、書法,還是自學西班牙語,李潔茜似乎總有不竭的力量,而這些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們的孩子。
很多熟悉李潔茜的同事,常說她是個“超級媽媽”。但在她心里,無論是工作高效還是對家庭的愛,都源自母親的饋贈。
高爾基曾說:世界上的一切光榮和驕傲,都來自母親。這項與癌癥“死磕”6年的成果,是李潔茜懷念母親的慰藉,也是獻給母親的榮光。
她知道,在向癌癥亮劍的路上,自己并不孤單,因為母親從未離去,正如李潔茜在母親去世后寫道:
“如果每個人都是一顆小星球,逝去的親友就是身邊的暗物質。我愿能再見你,我知我再見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們的光錐曾彼此重疊,而你永遠改變了我的星軌??v使再不能相見,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離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網的永恒組成。我知道,媽媽,你永遠在我身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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