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丹寨縣石橋村,手工花樣造紙工場。(視覺中國/圖)
(資料圖)
老蔣家的一個竹塘今年漏了。竹塘就挖在河岸上,四五米見方的一個大坑,砍下來的竹子在里面漚制、發(fā)酵,這是造紙的關鍵一步。竹塘一漏,其他的工序,也跟著停了下來。
老蔣的作坊里掛著蔡倫像。手工造紙七十二道工序,道道不容易,從春天里砍下嫩竹,砍成節(jié)、削青皮、剖成片,放入竹塘,到兩個月后洗竹絲、曬竹絲、石灰泡料、純堿蒸煮、碓料踩料,再到最考驗手上功夫的抄紙、焙紙、檢紙、裁紙,少了蔡倫祖師爺保佑,“措手七十二”,又如何能道道嚴絲合縫呢?
小河流過老蔣的造紙作坊,流過川東褶皺嶺谷,最后流到長江。民國時候的重慶梁平二元紙,也隨著長江水,先到萬縣,順流而下到漢口,到上海,到東南亞。但現(xiàn)在,“找不到人吶”,老蔣濃重的川東口音,把“人”字拉得老長。現(xiàn)在只剩他一個人守著紙坊,他的女兒去了重慶打工,他的十幾個徒弟也離他而去。沒有人再從事造紙這門苦營生了。他是重慶市級非遺傳承人,但他的身后,已經(jīng)沒有人。
好幾年前汪帆去看過老蔣一次。那時候老蔣的紙坊已經(jīng)是危房,由于是不可移動文物,重修要層層報批。今年,危房終于要重修了。汪帆聽到這個消息,“太好了!”她在微信里說。汪帆是古籍修復師,她工作中要用到上好的傳統(tǒng)手工紙,所以她關心紙,也喜歡紙。“好紙惹人憐愛”,和她在一起,看她注視紙的眼神,會想起日本民藝運動先驅(qū)柳宗悅的這句話。
汪帆十幾年來尋找中國各地的手工紙,一直和造紙的匠人們有聯(lián)系,她寫了一本書叫《尋紙》,老蔣是其中二十多位主角之一。書里的匠人們?nèi)諒鸵蝗談谧鳎瑒趧颖旧韼淼目旄泻推v,掩蓋了對這一文明承載物更為長遠的擔憂。有很多話,汪帆沒有寫在書里。
2013年,汪帆所在的單位浙江圖書館對全國手工紙做了一次調(diào)研,結(jié)果并不樂觀,107種各地寄回的手工紙,通過檢測的只有19種。古人說“紙壽千年”,但那說的不是現(xiàn)代用的A4紙。現(xiàn)代的機器造紙,壽命只有50到200年。汪帆觀察過單位里的藏書,同一個庫房里的書,古代的書還沒有出現(xiàn)問題,民國之后的書就可能出現(xiàn)黃斑、鐵銹痕。原料的改變、化學制劑的應用、制作工藝的流水線化,以及市場需求的不同,都讓工業(yè)化之后的紙與傳統(tǒng)手工紙產(chǎn)生了巨大的落差。
老蔣的紙坊在重慶梁平區(qū)七星鎮(zhèn)仁安村,村子背靠連綿幾百公里的川東竹海,傳統(tǒng)紙坊往往和老蔣的紙坊一樣,建在溪水出山之處。在山溪水清,出山溪水濁,清澈的溪水是造紙的必要條件。很多地方的傳統(tǒng)造紙術已經(jīng)被列為當?shù)氐姆俏镔|(zhì)文化遺產(chǎn),游人們來到山腳下溪水旁的紙坊,田園牧歌式的古代造紙體驗中心,讓他們看到了所謂的古人“智慧”和“淳樸”。然而,旅游項目下的當代手工造紙不僅遮蔽了這門手藝日漸消亡的事實,更加遮蔽了它更多的發(fā)展可能性。
除了非遺展示和書畫用紙,人們已經(jīng)很難想象傳統(tǒng)手工紙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其它應用場景。像汪帆這樣的古籍修復師,工作中用到的也許是手工紙里最靠近金字塔尖的那些紙,但她孜孜以尋的并不只是這些紙,她飛去全國各地,看各種各樣的紙,也在看紙的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手工紙未來的出路,還是要進入生活,讓更多的人對好紙有直觀的認知”。
好幾年前,汪帆認識了安徽涇縣守金皮紙工藝品廠的程瑋,看到程瑋家里有一整套日本的《手漉和紙大鑒》。大多數(shù)中國的造紙匠人都會把目光投向日本,從原料、技法、發(fā)展道路和面臨的問題來看,日本確實已經(jīng)走出了一條手工紙的重生之路。汪帆花了兩萬五千多元,托了朋友從日本把這套五十多斤重的書背回來。《手漉和紙大鑒》收集了絕大多數(shù)日本手工紙紙樣,汪帆一頁一頁輕輕翻開,流光溢彩的和紙令人目不暇接,有些像夾心餅干一樣,也有像棋盤格,或者像皮革、像無紡布,抹茶的,灑金的,不勝枚舉。
相比之下,汪帆覺得目前中國的手工紙缺少大眾認知,更加缺少“高端的粉絲群體”,“為什么中國的昆曲會重生,因為它有一個高端的粉絲群體,大家愿意去了解它。但是中國傳統(tǒng)手工紙,除了用來書寫以外,沒有人愿意了解它是怎樣做出來的,紙好不好,為什么好,為什么書寫流暢,沒有人意識到要去了解它。”
帶著汪帆的很多“沒有寫在書里的話”,南方周末記者找到了好幾位曾經(jīng)或正在造紙的匠人。在這個由植物纖維交織而成的王國里,有些紙像踽踽獨行的老者,在歷史的長河中拖下落寞的背影,而有些紙則如枯木上的新芽,對機械化與工業(yè)化抱持謹慎又開放的態(tài)度。他們的選擇,也許影響著中國傳統(tǒng)手工紙的未來命運。“任何有機物,總有一天都會消亡的,包括我正在修復的古籍。但是,多一代人看到它,都是好的。”汪帆說。
貴州丹寨,傳統(tǒng)手工紙造紙現(xiàn)場。(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圖)
造紙的過程經(jīng)歷著某種混沌,紙從混沌的紙漿中升起,凝固,再分離,猶如一個世界的生成。第一次見到造紙術的外邦人,很難不驚嘆其中的神秘,日本人就把紙叫做“卡彌”(音),也是神的意思。
二十多年前,黃孟也許就是被這神秘的一幕吸引,從此停下了尋找的腳步。
當時,因為工作的關系,黃孟需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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